半烟柳

纵使相逢应不识

【风起长林改编】一言(三)

*阅读愉快


【三】

       未时不到,东宫门前便已有了动静——太子殿下回府。

       按理说莱阳王于午时三刻问斩于菜市口,身为监斩官的东宫殿下应当待罪人伏诛后,亲自回宫复命。而按照武靖爷的性子,定是要向在场所有官吏问清所有的细枝末节的,没有两三个时辰,太子殿下也不应当出得了宫门。

       只是今日的太子殿下一跃下马背便甩了侍从数丈,步下生风跨过东宫的门槛,衣袂飘飘地径直走进了我的正院。

       我让陪嫁紫菀沏下一盏吐蕃进贡的雪菊,据说有凝神静气之功效。我和殿下分坐主位上,并不说话。

       我只是瞧着他将一盏茶喝见底,他面色趋缓,也有了让紫菀唤人添茶的心情,方才开口:“殿下火气如此之重,可是今日外头出了什么事?”

     “是萧敬。”这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咬牙切齿地提起被废黜的莱阳王的名字。

     “殿下?”我还是不解。

       太子忽然用悲凉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的肚子,又将视线垂下:“是他,暗地里一直给我下了药。母后赐给他以防万一的大内秘药,被他洒满在夺嫡之路。”

        他眼中满是湿润的水光:“从他还只有十八岁开始啊,他就用这般手段对付他的亲生兄长——只因我占尽了嫡长的优势吗?他杀不了我,却可以断了我的香火。如此一来,待父皇百年、我长久无嗣,他,又或者他的儿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从我手中夺去这大梁的天下了。七年前许氏落的那一胎,本来也可以保住的,毕竟那时我体内药力尚且不深。可是他买通了太医,将大剂量的附子粉下到了许氏的安胎药中。后来你过门,言氏出身的储妃,身边人看得紧他没法儿从你这下手,便趁着每日与我理朝事之机,加大了份量将那秘药下在我的饮食中。”

       那样的大内秘药,我是知道的。之所以被称作大内秘药,自然是宫中贵人才有其配方。如今握着这秘药方子的,自武靖十八年先太后仙逝后,便只剩下当今陛下与正宫皇后了。他们一旦不想让宫中妃妾或朝臣宗室怀胎生子,便取出一点,置于其饮食之中,以绝子息。这药无色无味,常人食之于肌体无害。而若非太医署中精于脉案的老太医,也几乎不能从脉象中探出有何细微的差异。间或服用,可暂时避子,亦不伤身;可这药性日积月累,其效力猛于东海朱胶。

     “天家兄弟,就是这般的凉薄吗?父皇宽仁,未曾牵连他的妻儿,他却早早地绝了我的孩儿!”太子说起陛下的处置,已由最开始的怨责太重转向如今的不满,甚至隐隐动了想要牵连前莱阳王妃和其腹中孩儿的念头。

       我站起来,转到他的身侧,拿了帕子在他眼角处擦去水光:“歆郎莫悲。既然知道了因,执因导果便是。皇祖母潜心钻研多年研制出这样温和的避子药方,即使长期服用,也并不是不能根治。让太医令悉心调理,殿下正当盛年,孩儿迟早都会有的。至于天家的这份情谊,远的暂且不论,只说长林王殿下,可是真真切切地陪伴着殿下的。”

       他握住我的手,语带感激:“是啊,阿兰说得对。庭生哥哥,总是在孤的身边的。”


       说起孩子,过了两日我去长林王府拜访姐姐,见得王府东院中住进了个眼生的五岁许的男孩儿。生的水灵灵的,可秀气,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睁着汪汪水波的眼睛怯生生却并不畏惧地瞧我、而后一丝不苟的请安。心下立时柔软一片,这孩子望着真叫人欢喜。

     “这便是路原的孩子?”我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回头问一脸慈爱的姐姐。

       姐姐悄悄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嬷嬷把那孩子带回房,才答道:“他叫平章。是我长林王府的嫡长子,萧平章。”

       我将盏中热茶洒了一半在案上:“姐姐?!那可是……罪人之子。”

        姐姐勾起唇角,抿了口金骏眉,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得陛下首肯,王爷有心,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想起莱阳王伏法那日在东宫与太子的对话,最后便是谈到平章这个孩子。

       ——“王兄就是太过心善,想收养这逆犯之子也便算了,竟还想劝父皇将他在金册玉牒中记成王妃嫂嫂嫡出,这……不是要绝了未来自己亲儿子的爵位吗?”

       于是便斟酌着向姐姐开口:“姐姐这是不打算给自己的亲生孩儿留路了吗?”

     “留什么路?”姐姐语中带着轻蔑:“如果是王府爵位,五珠亲王府的世子,我宁愿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要——且不说我还没有儿子呢。就算有了,我也只希望他一生没有忧虑,不要像他父王一样驰骋疆场以一身伤痕才换得王府荣华。世人皆羡,唯我类苦。况且平章这孩子,我看就很好,小小年纪已经如此大气沉稳。将来好生教养,也好支撑起王府来。”

       那么,我也不好劝姐姐什么了。

       毕竟她的脾性我是在清楚不过了——光风霁月,却又兼有着九曲回肠。

       也好,也好。王府繁华,太难太累了。


       我时常羡慕着身为长林王妃的姐姐,虽然贵为五珠亲王妃,她嫁的一心人,是陛下的养子,世人看来,其子嗣繁茂与否与天下安稳无关,加之长林王军旅为家,膝下无子也不足为奇。

       可我所嫁的东宫不一样,太子殿下不仅需要有他自己所期盼的孩子,更需要一个、甚至是数个天下都共同期盼的子嗣,以安抚朝局,免宗室觊觎生不臣之心。

       所幸的是,废莱阳王那时倒是“一视同仁”。除了尚未弱冠的五皇子,他给同母的太子哥哥与庶出的三皇子与四皇子皆下了秘药。如今皇长孙,当是其遗腹子无疑了。但这样的遗腹子,注定也掀不了什么风浪。

       在嫡支宗室尚未添新男之前,太子殿下的身子,仍有很长一段时间可待调理。

       这一调理,又是数年。


       千年老身与极品锁阳源源不断地送进了东宫,南洋进贡的东革阿里被全数送进了东宫,吐蕃朝觐时所带的铁皮石斛依旧流入了东宫……上至帝后,下至东宫每一个伺候膳食的婢仆,都在为着太子殿下的子息尽着太大的努力。

       置身东宫,时常烟雾缭绕,药香扑鼻,较之太医署,更添了一份不解病症不死不休的决心。


       日子也如同流雾一般。

       其间,武靖二十八年,多年不孕的长林王妃终于诞下一子,圣上龙颜大悦,亲临长林府为二公子洗三,并赐名“平旌”。

     “平章这孩子,真是带来了好福气。”姐姐斜倚在榻上,对着正抱起幼弟哄睡的八岁的平章,露出宽厚的笑意。

       武靖二十九年,皇后柳氏薨逝,享年四十有八。柳皇后过世前,陛下,太子与我,以及长林王夫妇皆在正阳宫侍疾。

       她自次子莱阳王伏法后便急剧消瘦的面颊狰狞着,枯瘦的手死死握着长子萧歆的腕,眼含不甘,却不能说出一句话。

       就这样睁着眼,去了。

       武靖爷不忍,用宽大的掌覆上他的妻的双目,静默垂泪。

       帝王之路啊,总是孤苦。他送走了发妻,送走了挚友,送走了母亲,送走了亲生儿子,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现在,他要送走自十七岁便陪伴着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唯一的皇后。

       他的柳皇后至死都怨着他作出的处死萧敬的决定,却又为萧敬暗断长子子息的罪过矛盾不已。她是多么想要见到同英伟的丈夫寄予厚望的长子生下的未来的继承人,可是直到她生命的终点,都只是一年又一年的失望,然后含恨而终。

       如果她再能等一等,会不会又不一样。

       也许会有一些不一样,可也许还会是失望,从云端跌落漆黑深涧,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见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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